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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1513次发布时间 : 2021-02-02周继能:迟到的忏悔——我对不起老师们
我对不起老师们

作者:周继能



“清理阶级队伍” 


“文革”开始时我就读于广州市第17中66届高三(1)班,与同学们一样,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革”,参加了学校的“战斗兵团”,与广州市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属同一派,与广州市另一红卫兵组织“红旗”严重对立。1968年7月,已经停课三年、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学校迎来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我目睹了一场人间的大屠戮。


这一年7月16日,“市革命委员会”发出通知:“对中、小学教职员工实行统一领导,分片、分区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通过办学习班“认真清理教师的阶级队伍,把混进中小学教师队伍的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顽固不化的地方主义分子,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以及国民党残渣余孽统统挖出来”。   


这个“学习班”7月20日就要举办;所谓分片,就是若干个学校集中住宿在一起;时间为一个月左右。事前,各校“军训团”就发布了“四不”规定:“不准请假,不过星期天,不准串联,不准搞派性活动。”并威吓“不参加者,不发工资、开除公职、送档案给公安机关处理”。


有人以“中教红司”的名义,于7月19、20日连续发出两份“紧急声明”,试图抵制。马上,当权者做出了反应,“广州市革命委员会”发出了“给广州市‘中教红司’的一封公开信”,警告:“我们特郑重提醒你们:希望你们能够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迅速采取措施,纠正错误。否则,一意孤行,坚持错误,后果自负。” 


其实,以“清理阶级队伍”的名义对教工队伍进行的迫害,早已在进行当中了。


在此,我顺便交代自己当时担当的角色。我们几个人,是高年级学生,最主要的,出身都是工人家庭。这样,我们就缺少了“革干革军”子弟那种“皇孙贵胄”的气焰,也没有“狗崽子”那种为祖辈赎罪的负累。故此,我们组织起的“战斗兵团”,就成了“有政策水平”的一个,颇得军人掌权的各校“军训团”的倚重。而我自己,也就成了一个帮凶、一个打手。


在7月初,“军训团”负责人就拿出了十几个教师的档案,对我们说:“马上就要清理阶级队伍了,这部分教师,历史问题没弄清楚,你们去抄他们的家,看看有没有收获。”“这两个呢,态度不好,你们去抄,打打他们的威风。”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叫“人事档案”的东西,由于1949年之后政治运动不断,故此每个人都有厚厚的一大本,甚至几大本。最令我至今不忘的,是不少教师档案内都有一个卷宗,上印“大西瓜”三字,并有西瓜图案,散落不少西瓜籽。(究其寓意,大概是指剔除杂质,向党交出红心)。里面的内容,全是“我曾经说过三面红旗的坏话”、“我曾经对共产党的政策想不通”……经请教人事秘书,才知这是1959年“向党交心”运动的产物,当时所谓交得越多,对党越显忠诚,墙上还详细列表公布数字,交得少自然意味着对党心怀贰志了。


这时我才明白,1966年揪斗“牛鬼蛇神”,宣读“罪状”时,那些“牛鬼蛇神”纷纷辩解“那是我向党交心时说的话”。看来,教师们是尽入彀中了。还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就是不少教师是“特嫌”。人事秘书解释说,只要有人揭发,或外单位转来一份材料,说你曾与某特务身份的人接触过,你就被列入“特嫌”名单。“谁敢把那材料撕了呢?”人事秘书说。这一下,令我顿觉世事之险恶。


我带着十多个人,两三天之内抄了十多个教师的家。


“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开始了,由于是多个学校集中在一起,我得以见到了由清晨到入夜,那种“呼声如雷,举臂如林”的“壮观”景象。教帅们或分组,或集中,谈认识、写材料、人人宣读、群众评议……到了斗争阶段,更有布置多个积极分子专攻一个“重点对象”的。


由于我当时是学生,算是一个局外人,对斗争会虽然天天目睹,记述起来还是不得要领,特别缺少那种切肤的感受。到了我参加工作,在1970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才真实感受到“政治运动”的恐怖。当时,全厂的几百个人围成一圈,要“有问题的人”站出来坦白交代,还不时由事先布置好的“积极分子”把若干“问题人物”冷然揪出。以致一些人,不知道哪一类“问题”要交代,又怕万一被人揭发就“从严”,吓得当场尿裤子。


有一对本车间的夫妇,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呼喊声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交代了多年前接待过“地主成分”的亲戚,被当场宣布“宽大处理”,更多的人被吓瘫了……这种会,工厂开完,系统内几十个厂又集中在一个大学操场,开几万人大会。寒风冷雨,谁也不敢离开,那种恐惧的感觉,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尽管我当时年轻,没有家庭问题,但还是感到彻骨的恐惧。


不久,教师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到了“宽严处理”阶段。某天,全体教师集中,开“宽严大会”,会场周围都是军人(“军训团”),增加了几分肃杀。由“片”(如北片、南片)的“军训团”领导宣布,某校某某教师,什么问题,交代得好,获宽大处理;某校某某人,负隅顽抗,拒不交代,把他们押上来,积极分子就把这些教师揪上台。各个学校合起来也有一群,站列台前,从严处理,统统用大卡车运送到公安看守所去了。


十多天后,学校“军训团”领导吩咐我,去把那些家伙领回来吧。我一个人手持介绍信,到两个看守所(男女教师不在一个看守所),把他们领回了学习班。我从牢房观察孔往里瞄,没有床,地上密密麻麻地坐了一屋人。


其中一位姓冯的体育教师,曾带领我们排练大型团体操,为省、市大型会议表演。我把他从郊区看守所领回来,从走路到坐公交车,几个钟头,没替他提行李,也没与他交谈一句。上世纪90年代初,他参加我班同学聚会,我对他有说有笑,执礼甚恭。虽然道歉的话很想开口,但始终未曾开口。1996年,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向他遗体鞠躬,道歉的话,只能在心中对他说了,可他再也听不到了;另一位从看守所领回的姓容的女教师,我曾两次抄过她的家,还推打过她。其后她移民国外。去年我托在海外的同学向她道歉,同学说,容老师住洛杉矶老人公寓,已是“老年痴呆”,她也收不到我的道歉了。


教师自杀事件开始了!


连续一个多月高强度的折磨,开始有人精神崩溃,各校均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我校第二个自杀的,是教语文的杨爱梅教师。杨老师是一位高干夫人,她的丈夫江帆,是本市市委统战部的副部长。学校曾通过杨老师,把江部长请来作过“形势报告”,无非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帝、修、反一天天烂下去”。可“文革”中江部长被揪了出来,此时正在我省北部“103队”服罪,那可是“罪大恶极”的“黑”字号才能进的地方啊!


据说杨老师1949年前当过国民党政府电台的播音员,我还记得1966年她在大会上怒斥“三家村”的情景,抑扬顿挫,但把“牛鬼蛇神”念成“牛鬼神蛇”。杨老师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自然难逃一劫,由于她家与我家住得极近,她还托我从家中往学习班捎粮票。家中只有三个从13岁到17岁的孩子。 


学习班一结束,回家不久的一个夜晚,她就在家中上吊自杀。我在学校一听说,马上赶到她家,遗体已运走。可怜哪,三个孩子都在家,杨老师半夜决定弃世,女儿就睡在旁边。据“军训团”领导蓝干事告诉我,杨老师就在出阳台的房门顶上拴根绳子上吊,由于绳子太细,她竟然掉了下来,以致蓝干事早上赶到,犹有体温。据说,13岁的女儿就睡在房间里,被她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了…… 


准确地说,我校第一个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自杀的教师何佩华,1966年8月8日,即所谓“十六条”发布的那一天,这位姓何的老教师被连续几个月的打打杀杀吓破了胆,在清晨跑到学校附近的铁道上卧轨自杀,身上的五分钱硬币被火车车轮碾成杯口大……另一位教导主任1968年4月被学生殴打至死。


而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中第一个自杀的教师是教物理的伦毅老师,曾教过我。伦老师在学习班两次自杀,两次被救活。在一天斗争会后,伦老师喝下了农药(敌敌畏),被发现后送到医院救治。救活了,接回学习班再接受批判,此时又多了一个罪名:向无产阶级政权挑战。由于身体虚弱,伦老师一个人躺在教室里地板上,趁其他人继续开斗争会之际,第二次自杀,他用玻璃片划开了肚子,把肠子拉了出来……


1968年10月,停课三年的学校涌进了三届新学生。为了对他们进行“阶级斗争教育”,学校举行一个“阶级教育展览会”,我参与了筹备。其中一件事便是展出“牛鬼蛇神”的照片。我带人到了医院,站到医院病床上,跨在伦老师身体上方,为他拍了正面照。伦老师紧闭双眼,以此表示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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