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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4135次发布时间 : 2017-02-10邢小群:我的父亲(下)

以他为中心

父亲在家里,一切以他为中心。从我记事起,他与我们的联系,就是支使我们做事:买东西,扫地,洗菜,倒垃圾,买煤球,打煤糕,给他洗衣服(没有洗衣机)。他自己从来不上街采买,家庭日用购买除了母亲就是我们,包括父亲自己用的烟、茶、火柴、墨水、浆糊、邮票......。1961年,我9岁,正是全国经济困难时期,他有胃病,要吃精细一点的蔬菜,经常让我坐电车从和平里到东单菜市场给他买菜,他大概觉得我胆子大,泼辣一些。那是十几站的路程,一个9岁的小姑娘,挎着大篮子,上车、下车,走几步,歇一歇。在冬天的风雪中,我的双手冻得通红,裂开了那么多的口子,疼死了!父亲的眼睛,绝不会注意到我的手,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痛?当我一步一步往家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样子就像故事书里的童养媳。到了1970年代末,纸烟虽说不要票了,但也限制购买,比如一次只能买两盒。有一次我二姐到天津出差,沿着大街,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去给他买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买够了父亲要的两条烟。回家后,他拿着女儿好不容易买到的烟,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二姐连口水都没有喝,他就说,时候不早了,赶快做饭去吧。他根本不问买烟有什么难处,也不会关心女儿在太阳底下走了多少路,是否已经饥肠辘辘,自己能为帮助了他的人做些什么?二姐说到这件事时,流了泪。父亲有胃病,吃好一点的青菜并不过分,以我们那时的觉悟,对他抽烟也不会指责,但是他对待我们如此冷漠,不问冷暖,让人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我母亲带着全家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有一次,他让上小学的弟弟到5里外的镇上给他发一封信,弟弟说,我还要上学去呢。他立刻瞪起眼睛。母亲悄悄告诉弟弟,先把信放在书包里,放学后再去发。我们所有的孩子都经历过,当他让我们为他做事的时候,不管你是否要去上学、要做作业、要高考复习,或在拉琴、在看书,稍有怠慢,他就会瞪眼睛,稍有解释,就被视为顶嘴,巴掌很快就会跟上来。


说件可笑的事。到了晚年他知道,如果他的文集没有财政补贴,出版社是不给出的,于是决定自费印制。我们帮助他排版印出清样,请他自己校对最容易校的诗歌部分。他一边校一边烦,说:我写了那么多东西,从来自己没有校对过。一气之下,不校了。这种最该自己做的事,也不愿意做,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反过来却不断催家里人给他校对书稿。


从我们姐妹到弟弟,从没有过还手意识,要么躲,要么扛。有一次他让弟弟做什么事,弟弟没有去,他拿起捅炉子的铁条就往他身上抡。弟弟急了,说他是秦始皇!是暴君!他说:"我就是秦始皇!就是暴君!你们能怎么样?" 当他从我们的眼中看到了对他的不满时,总是愤愤地说,别以为你们是靠着墙根长大的,你们把我的稿费都花光了!似乎他养育了我们,他就有权力这样对待我们。毛泽东小时候,威胁要对他施暴的父亲: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池塘。我们原以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是有效的,可是在我们家行不通,下一轮的暴力仍会出现。


父亲让我们做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就算他在写作,就算他在思考,可这是一个人连起码的父爱都没有的理由吗?过去曾看到诗人李季带着孩子们去游泳,诗人闻捷带着几个女儿去公园,而我们的爸爸却从来没有带我们去哪儿玩过。小学唯一一次去动物园,是妈妈带我们姐妹4个去的。


多年后我看到方方的小说《风景》,故事中的父亲动不动就对孩子们拳打脚踢,像对野猫野狗似地,一点都不奇怪。这种家庭中的冷酷,我并不陌生。对于那些底层市民家庭,你可以说是为贫困所逼,为愚昧所致,那么邢野的暴躁来自哪里?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不能控制我们来到世上,也就成了无奈的养育。


是啊,靠着他的养育,我们可以衣食无忧地长大,上学。他曾表示,你们如果有本事考上大学,我都供。但他未必想到,二姐为了早些脱离家庭,养活自己,恢复高考时,放弃了考大学,她怕失去工作、失去收入,不想让父亲脾气一上来,就总把供她上大学挂在嘴上。而以她的文化基础,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后来我看《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一书,看得泪流满面:如此大学问家,有如此深厚的父爱,实在不敢想象。梁启超有那么多孩子,对哪一个都不怠慢,从孩子们的学习、做人到婚嫁,都关怀备至,孩子们在海外,他也要一一嘱咐到,他对孩子的尊重和理解,让我看到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人文修养应该是什么样的。


从父亲身上,开始了我的怀疑。父亲在共产党队伍中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他学至高中,为了与封建家庭划清界限,参加革命后就与自己的家庭断绝了联系。我不明白:就算他出身天津商埠,旧时代天津市井习气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就算中国传统伦理文化太深,任何人都不可能自拔于其中,但你邢野同志毕竟看了不少五四新文学的书,毕竟参加了反封建、求民主的革命队伍,为什么最基本的人权、平等、个性、人格尊重等概念在你这里几乎是空白?反封建不是共产党让人们跟着自己走的口号吗?我反复地想过这样的问题:这个党、这种社会如果连邢野的"封建专制残余"都改造不了,人们对所谓的社会主义、对共产党的信服将从哪里开始呢?


现实生活,一方面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文化浸染,一方面还有新的等级秩序的造就。那些级别更高的人, 家里有厨子、司机、警卫员、保姆,可以什么都不管。他为人民"忘我"工作,"人民"也在为他全心全意地服务。他们也总有带孩子们到北戴河、庐山度假的机会。父亲呢,青少年时,家庭里有钱供他读书,不需要他对家庭负有什么责任,到了部队上,先是靠集体生活中同志们的帮忙,后来有了警卫员、通讯员,成了家,妻子儿女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役使者。在生活上,他不需要对他人负责;在精神上,他不曾想自己有责。因为,他投身的这支队伍,自由、平等、博爱,始终是受排斥的价值观;人性、人道、相互尊重的家庭伦理,也从来没有位置。郭小川看上去是那么文质彬彬的诗人,对儿子不也有拳打脚踢的时候?马波的父亲是师范大学的党委书记,却从不与孩子谈心、不与儿子沟通,发生问题就是搧耳光,加上用脚踢。马波后来忍无可忍,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告状信,周总理批评了马波的父亲,马波才结束了挨打。看,这就是大朝廷和小朝廷的关系,大家长和小家长的关系。只有大家长才能管住小家长。这使我想到母亲说过的话,你爸爸只有他的老首长王平政委才能管得了他。所以,马波的母亲杨沫,在家庭专制中同我母亲一样,无奈又顺从,在专制风暴中不能为儿女树起一堵保护的墙。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保护儿女,使他不至于把打孩子当成习惯?她说,他脾气上来,六亲不认,我怕他也打我。共和国成立后,没有人对这支“革命”队伍的人施以家庭文明伦理规范,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也就只能因袭传统的宗法秩序了。



我的这些感觉,永远不敢对外人说,说出去,自己也觉得有失尊严。小时候只能与同气相求的二姐小声地声讨父亲。后来,看到李南央写的《我有这样一个母亲》,觉得写得好。也许她对母亲的被扭曲缺少客观理解;也许有些人一方面认为她写得真实,一方面又觉得她忤逆。我还是认为李南央写出了这个队伍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类人。在偏执、不讲理、唯我独尊方面,我父亲同她母亲一样。


有人会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传统伦理观念问题,有社会文明导向问题,有对婚姻家庭认识的误区,也有个人性格的原因,甚至还有过去我们不了解的心理疾病问题。封建家长社会,未尝没有父慈母爱的和睦家庭;民主国家中仍有人以身试法,家庭暴力照常。


但是,我想说的是,文明人和文明社会,起码应该以这些为耻,而不是视之为理所当然。当社会风尚演化得没有了亲情,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是亲情了,那真是社会的悲哀。


组织安排的婚姻


我母亲说她是喝着红薯面糊糊,吃着红薯面面条,啃着红薯面窝头长大的。她的家乡在河北曲阳县,那里的土质,只有种红薯产量高。据说,战争年代那个县跑出来参加革命的人特别多,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穷。她家乡附近的山里埋着汉白玉,曲阳县一直被视为石雕之乡。从民国时起,这里雕塑的石头工艺品就运往全国各地。但从1949年到改革开放前的年月,老百姓被死死固定在那片胶粘的土地上,根本无法利用当地石材和传统手艺寻找求生的门道。记得文革时,我去姥姥家,周边一些村子的副业就是砸石头子儿,用于铺铁路。农闲时,村里老老少少妇女儿童都去砸石头子儿,一立方给记上几分。当年对汉白玉石就是这样利用的。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宗法观念很强的乡村家庭。她的爷爷、奶奶、父亲极其重男轻女。她的两个妹妹都是因为有病不给治,在不理不问中死去的。母亲小时候得了伤寒病,是在她碰巧来到舅舅家发现的,并在舅舅家治疗养息好的。她说,若是躺在自己家里,早就死了。抗战时期,她不顾家庭反对,随抗日小学东躲西藏地读书。她的泼辣要强还让她担任了村里第一任儿童团长。1944年,她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革命,当了文艺兵。


母亲参军后在部队文工团。她说,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组织”包办了婚姻。关于这一部分,我母亲的回忆录《夕照回眸》写得很详细:


我17岁参军入伍,正是蓬勃向上、奋发进取的花季年华,心中闪烁着美好理想的火花,对未来充满憧憬,从未想过搞对象的事。不料,到冀晋军区文工团刚一年多的时间,"大红娘"突然找上门来。


那天是个星期日,我刚洗完两件衣服晒上,戏剧组长李舒田来找我谈话,说是征求对工作和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我们坐在村口大树下的石头上,谈了些工作上的事,他就转了话题,以关心的口气对我说:"你看咱们剧团的女同志差不多都有对象了,你不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吗?"我说,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离家参军是为了学点本领,为革命事业多做点贡献,不是为了找对象,至少现在不找。"哎,别说得那么绝对了,有合适的还是应该找嘛!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他今年28岁,思想品质好,工作能力强,写作水平高,他写过很多东西,他就是咱们团的邢团长。"我坦率地告诉他,我将来找对象也不找当官的,我虽然是个小兵,我不怕吃苦,没有享受思想,也没有依赖思想。他说:"你这想法太片面了,他也不是什么大官,就是大官也得找对象结婚呀!"我说那不关我的事,我站起来要走了,他说:"我是一片好意,你应该好好想想。"我说谢谢组长的关心,这不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要想找对象的话就不来参军了。说完我就走了。我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谁知过了些日子,副团长的夫人又来找我说这事,我又断然拒绝。我说,我今年刚18岁,年龄还小。再说人家是个知识分子,我是个小学文化;他是个团长,我是个小兵;他还大我十岁,哪儿都不合适,请你别再操心了。不料,此事很快就传开了,有人开我的玩笑,弄得我心里很不痛快。心想,不管你们怎么说,他条件再好,我也不会找个大我十岁的人。没过几天,组长李舒田来叫我到团部去一趟,走到门外,他又说是邢团长叫我去,我说不去,他说:"你这就不对了,领导找你说话,怎么说不去呢?这对领导太不尊重了。"他推着我说,走吧,我送你去。我想,去就去,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进屋后,邢团长让我坐下,他沉默了一会说:"舒田对你谈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我说,我年龄还小,不打算谈这事。他说:"你是不是感到年龄上有差距?年龄不是主要的。"他举了些名人夫妻年龄差距的例子,让我认真考虑。碍于领导的面子,我不好直接拒绝,只说了声"没有事,我走了",就出来了。大约一周后,他又让通讯员来叫我,我说正开生活会。谁知大家七嘴八舌对我起哄:"去吧,去吧,别不好意思!......"我本不想去,又碍于他是个领导,只好勉强地去了。他见我绷着脸不高兴的样子,"怎么啦,遇到什么事了?"我说,今后你不要让人叫我了,我讨厌大家起哄。他说:"起什么哄?大家知道有什么不好呢?这些天你有什么想法?"我说,现在不想找对象,说完我就走了。我以为这事到此已经结束。谁知过了些日子,他自己找上门来了,说有事问我。当着屋里的人,我不好说什么,就跟他来到村边,坐在大石条上,他说要给我介绍他个人和家庭情况,我说"没有必要",他仍作了简单的介绍。他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我把家庭成员说了一下,纯属应付,根本不想谈什么。他问我看什么书?我说看《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说很好,那是本好书。沉默了一会,我说我有事就走了。我想,他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女同志都有点怕他。我看他不是老倔头,就是闷葫芦,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没有意思。此后,任谁也未再提过这事。岂知事过一个来月后,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居然发生了。1947年初春,定县解放时,我们文工团随部队进了定县城,为那里的军民演出了半个多月。演出刚结束,就给我来了个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司务长和炊事员们操持采购忙活起来,大声嚷着"办喜事了,邢团长和张今慧要结婚了!"当我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刺耳的喊声,像晴空一声霹雳,一下把我惊呆了,脑袋"嗡"的一声胀大了,我立刻找到邢野去问是怎么回事。我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能说结婚?他说:"怎么能说八字没有一撇呢,你没有拒绝就是同意了呗!"我说我已经对你和找我谈这事的人都说过,现在不想找对象,你还叫我怎么拒绝?是你向上级写了结婚报告吗?"报告不是我写的,是团部写的,具体是谁写的我也不清楚。""写以前和你说了没有?""说了一声。""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也不让我知道就让人写报告?"说着我就哭起来了。副团长进来说"报告是我和指导员写的,批下来后,咱们剧团要出来演出就没有提这事。"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写报告?批下来为什么又对我保密?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拒绝这事,怎么谈到结婚?就是父母包办也得事先让本人知道啊!你们这叫什么做法?邢野赶紧说:"我也没想在这里结婚,这纯属同志们和组织上的关怀。""关怀、关怀,当然是关怀你了!"我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副团长和他的夫人把我拉到他们屋去劝说了大半天。副团长说:"都怪我没有把这事办好。大家都是一片好心,趁现在休息几天,就想把你们的事办了。你千万别哭了。"他们明知违背我的意愿,为达到邢野一厢情愿的目的,背后策划、欺上瞒下,突然宣布举行婚礼,对我造成强大压力,迫使我成婚,还说是一片好心,真是岂有此理!


我缺乏社会经验,当时年轻幼稚,思想单纯,特别是不能摆脱"一切都服从组织领导"的思想束缚,苦无办法。如果硬是不同意结婚,就得马上离开这个剧团,再不好呆下去了。我到哪儿去呢?回家?实在不想回我那个歧视女孩子的家。再说,我真要回到家里,村里人会认为我犯了什么错误被开除了。村里给我家定的是富农成分("文革"后才纠正为中农),当时很受歧视。想来想去,我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向何处倾诉。这终身大事,就这样由单位领导迫使成婚,剥夺了我的自由选择和拒绝的权利。我很像一只初向蓝天试飞的小燕,突然被一只凶猛的老鹰抓获,身陷绝境。在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情况下被几位嘻嘻哈哈的女同志硬是拉去举行了婚礼。婚后,剧团就回到阜平柳峪村。我心情很不好,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也不愿理那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丈夫。平时我住在女宿舍,没有事时,就抱本书看,也很少和邢野接触。放假时,或是休息的日子,他让勤务员来叫我。在一块儿时,他也没有多少话,既不关心我的生活,也不关心我的学习,也不谈他自己的事。我心里总是不痛快。虽然是新婚,没有亲热的感觉。


这样的事我听到不少。有个同学的母亲告诉我,共和国建立初,领导告诉她,军代表老王看上了她。她提出,老王大她15岁,不合适。领导批评她:老王是革命干部,为了革命没有解决个人问题,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从照片上看,我同学的母亲当时相当美丽。这位美丽的姑娘后来还是“帮助”了老王。


在战争年代,革命队伍中男多女少,尤其军队的领导干部几乎都是男性,他们结婚有年龄和级别的限制(团级干部、28岁以上)。当他们够结婚条件时,年龄都偏大,只要他们选中某个人,女方如不同意,组织上就千方百计撮合成婚,使一些女性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像我母亲这样始终拒不同意,单位领导利用职权寻找时机突然举行婚礼的事,并不多见。这当然是男尊女卑、等级观念、专制思想使然。那些以组织名义出面者,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为了讨好领导人,对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置若罔闻。这种滥用职权、无视女性人格与心灵、践踏女性尊严、剥夺女性自主权的恶劣行为,是很不道德的。


我曾经对母亲说,当时你完全可以拒绝结婚。她说:“我哪有这种觉悟?那时的观念,服从上级天经地义,再说,那时我还不懂事,从我们家乡到部队,我不知道自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我更怕因为不同意结婚,就让我离开部队”。母亲与父亲结婚时,还不到18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母亲随父亲进了北京。当时高中毕业生生源不足,国家决定保送一批干部上大学。母亲想上大学,但父亲不同意。孙福田叔叔的妻子肖驰阿姨,曾是父亲他们文工团演剧队的女演员,就是在那时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去了中央实验话剧院,成为那里的台柱子。母亲很要强,也爱学习。她的文章自然、流畅,即可见一斑。她不满足当某某人的夫人,而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一份社会位置。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父亲说:“你不把孩子的事安排好,就别去上学。我没时间管孩子!”其实那时的调干生中,有孩子的人很多,孙福田叔叔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就是由孙叔叔来照管。况且,那时雇保姆也容易,级别较高的,公家还给出保姆费,父亲也能享受这种待遇。母亲说:“调干生上大学,得写保证书,保证不为孩子的事请假。我不敢写保证,因为小孩子经常要闹病,而你爸爸又不管”。父亲不支持,使母亲与大学失之交臂。


母亲的文化水平是在部队中陆续补充、提高的。1949年进城后,她多随着父亲在文化系统搞行政。尽管她在什么岗位都任劳任怨,认真负责,但也有对给她的工作不满意的时候,比如让她去筹办机关幼儿园。她想让在领导层工作的父亲替她说说话,父亲很不以为然。母亲问他:“让我去办幼儿园的事你知道吗”?他说:“知道”,“你事先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说:“你这个小干部干什么不是一样,有事干就不错了”。可见,不是父亲组织原则性强,而是他从心里就不把母亲当回事。母亲觉得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么个地位,从此再也不在乎他的什么意见了。


家庭里的硝烟


1960年代中期,中国作协被毛泽东视为“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当时父亲因病被安排在作协的创作组,编制是驻会作家。作协要求驻会作家一律到基层去。创作组的赵树理,下放到山西省文联;周立波,下放到湖南省文联; 华山,下放到广东省文联;艾芜,下放到四川省文联。父亲想去天津,因为是直辖市,不能去,湖南有老同事康濯在那里,他就决定去湖南省文联。说湖南的民歌很发达,希望到那边采集些民歌。母亲所在单位《世界文学》编辑部,这时已经归属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文学所不希望我母亲调离,为了留住我母亲,决定调我父亲到文学所,文学所所长何其芳派人与作协商量,作协同意,但我父亲不接受。文学所政治部主任3次到我家说服他调入文学所,都没能改变父亲的主意。我母亲在《世界文学》编辑部主要搞行政工作,人家为了留住一个行政干部,调对方的亲属,实在是破例。母亲后来告诉我,在她之前的前任支部书记,都感觉大知识分子难对付,干不了多久就调离了。她是第四任。她在这个编辑部工作的时间超过前三任的总和,可见编辑部想留住她,是有历史原因的。母亲是那种别人可以把心里话掏给她,而不必顾虑第3人会知道的人;她又是能为别人拿主意,让优柔寡断者信任的人。后来她断断续续告诉我,她在这个编辑部时,帮助不少人解决了他们生活中的难题。在我们家离开北京那天,编辑部全体人马都到火车站送行,连不常上班的病号都拄着拐棍赶来了,可见同事们的诚心诚意。其实父亲对这次调动并不满意,带着一定的赌气性质,但他的自尊心断然不肯为妻子改换门庭。事情还在商议之中时,他就趁我母亲上班不在家时,把家里的家具全卖了,包括他心爱的一整套硬木大理石家具以及母亲刚买的缝纫机等,根本没有与母亲商量。母亲下班后大哭一场,这当是他们感情的又一大裂痕。


文革结束后,一批在干校的人要回北京工作,一批被打倒的人要恢复名誉和职务,一批以前被无理赶出北京的人要求重新安排,几乎名存实亡的中国作协正在恢复建制。这时,需要一些有经验、熟悉作协工作的老同志回到作协。作协秘书长张僖知道我母亲愿意回到作协,很高兴,他问道:邢野同志什么意见?我母亲说他不表态。张僖觉得邢野不同意,也不能只把我母亲调到北京。后来,有人想介绍父亲调往中央歌剧舞剧院做编剧,他表示不考虑。待河北省文联恢复,调他这个文联副主席去石家庄参加实际工作时,他又称身体不好,不愿意挪动了。我们分析,文革后的父亲不想工作,他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没有能力在某个位置上下左右应付裕如。他只想逃避。他也希望回到北京或天津,但要以养病的方式当寓公。这当然都难办。过去,从来都是父亲调到哪儿,母亲跟着一起调动,从来没有为调动、为住房、为户口发过愁。他根本想象不到,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进京户口、住房已经成为干部调动的极大障碍。我记得,同学的父母从外交部干校回北京后,就住了很长时间的招待所。母亲的一个老同事,也是先一个人回到北京,带着上学的孩子在简易房,住了好几年。


以父亲的脾气,和母亲吵架,是家常便饭。记得我7岁那年,听到他们吵架,母亲大喊着:离婚!这些孩子想要谁,你带走。我非常害怕,心想,千万别把我分配给爸爸。后妈是怎么回事先别说,单凭爸爸的巴掌就够我受的了。


我问母亲,你们是不是一直感情不好?母亲说,也不是。他能写作、能工作的年月,心思不在家里,我也理解他的工作,自然吵得少。那时他只是不多管事,脾气没有后来这么暴躁。


我记得文革时他们也不怎么吵架,可能要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吧?文革中期,父亲到了保定以后,处在赋闲状态,母亲还在文化局上班,后来做到市文化局副局长兼文联主任。母亲工作担子重,父亲只好担负起了做饭的职责。父亲爱吃,伙食质量不高,情绪就不高。没有保姆的时候,他常常要亲自下厨。但总让他做饭,他是不情愿的。父亲嫌母亲工作太积极,在家呆的时间少,有一次他讽刺母亲:“什么加班,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当了官,就不要家了”。母亲说他“胡说”,他抓起一个砂锅就冲着母亲砸去。那时,我们也心不平:你不想工作了,可是人家想工作,不能为了侍候你,让母亲提前退休吧?


父亲过去是否自己领过工资、报销过医药费,不得而知。在职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可以替他做。但赋闲以后呢?都是母亲的事。到领工资或报销那一天,绝不容许母亲有事耽搁,必须在规定的时间,把钱取回来,否则就吼如炸雷。1970年代,母亲到北京做子宫肌瘤手术,从保定到北京坐火车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因为有女儿的照顾,他不去探望也就罢了,母亲出院后,在老朋友家养息,他也无一个电话和问候的信件。不高兴时竟能说出:你做手术花了我多少钱!为什么走近暮年的他,依然不珍惜老来的相伴?说这话时,好像母亲的病,并不重要;生与死也无所谓,钱才是他最关心的。从此,母亲的工资不再与他放一起,他们开始按照比例交出不同的生活费。父亲把自己的钱看得很紧。


母亲离休后,想上老年大学,父亲总是以各种理由阻拦她去上课。母亲喜欢出去旅游,父亲更不支持。作为老干部,刚离休时每年还有旅游经费,父亲不想动,也不让母亲出门。我曾听父亲说过,等年纪老了,他要游遍全国各地,吃遍全国各地。不知在他身体还可以的时候为什么不践行此愿?母亲有限的两次旅游,都是先与父亲打上一场恶仗,摆出一气之下扬长而去的姿态才走的。母亲在腿脚好的时候,为了照顾他,多次放弃了出游,心里感到很窝火,能不经常吵架吗?!


父亲晚年,对我们子女反到好多了,希望我们经常回家,听我们谈谈外面的事。尤其是过年过节,家里人越多,他的笑容就越多。与父母同住保定市的妹妹一家,为了让父亲多动手动脑,不至于向老年痴呆发展,星期天总是放下自己家里的事,陪父母吃饭,打麻将。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却一天比一天恶化,动不动就抡拐杖。有一次,把母亲眼睑打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有时会因为与父亲打架躲到某个子女家去住。这时,他就给子女们打电话,要求我们回家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经常象救火一样赶回家。楼里的邻居,也经常为他们调解。父亲去世后,我在遗物中看到一张“文明家庭协议书”,上面有他们两人的签字,和邻居阿姨作为证人的签字。母亲说,不管用,翻脸就忘。母亲对他早已绝望。她说:“我天天侍候他,买菜、做饭、拿药、报销。但我生病3天,他连到我屋里看都不看一眼。他宁可饿着,也不去煮点稀饭一块吃。”


母亲过去嘴上总说离婚,却下不了决心,一来她觉得面子无处放,二来觉得已经有6个孩子,她放不下。到了晚年,有一次,她和我们商量,坚决要离婚。我们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他80多岁了,又有病,法院根本不会判你们离婚。我曾经问母亲,总听见您提出离婚,我爸是否提出过离婚?母亲说,他从没有提出过离婚。每次我一提出离婚,他就更加恨我。


他们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身体也很不好的母亲度日如年。因为我们经常站在母亲一边,他们关系的恶化,也殃及到我们。有一次,父亲非让母亲把别人借走他的一本书要回来,母亲觉得这样很尴尬,建议再等一等,他就变了脸。弟弟觉得母亲有理,劝了他两句,他竟然去拿菜刀,向弟弟扑去。弟弟举起凳子,一边挡,一边说:你要敢动手,我就和你拼了!父亲便去报警。警察来了,父亲指着弟弟说:“他思想反动!”


2000年5月,我做了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身体很虚弱,就趁病假回了一趟家,一方面想看看他们,一方面想在母亲身边调养调养。但是这次回去,恰逢他们之间的一场风暴刚过。我佯作不知,只是随便说到,我在北京有了新房,想让妈妈去住几天。父亲的腿有毛病,已经多年不下楼了。他听了以后,几天不说话。我看他不高兴,也就不准备再提了。有一天中午在饭桌前,他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说,有事吗?他说,我要和你算账。我说,有什么账好算的?他什么都不说,突然,拿起保姆刚刚盛好的米饭就往我的头上掷来。我一躲,饭碗摔在地上,碎了。又拿起一碗,我一躲,饭碗摔在地上,又碎了,再拿起一碗,我也只能躲。就这样,往我头上连掷三碗。我知道,和他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准备拿上背包回北京。但是他事前已经把门锁上,并且看住门对我说,看你能跑掉?于是我又报警,申明有家庭暴力。警察来后,他又对人家大喊我母亲是贪污犯!我是反革命!警察判断他为老年性神经质,劝了他一阵,就把我带了出来,使我得以逃回北京。想来真是滑稽,当时我近50岁了,还要挨80多岁的父亲的打。这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和我闹事,完全是因为我要接母亲到北京小住。


有一回,我在中央电视台《半边天》节目与主持人讨论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我说过这样的话:先不要说中国传统的夫权意识如何根深蒂固,就当时的社会情况,仅军人这个特殊的群体,就更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据说《激情燃烧的岁月》播出时,很多他们同时代的人、特别是身在部队大院的人都说,怎么剧里说的和我们身边的事一样呢?不止一个朋友对我说,他们父母的关系就是石光荣与储琴。我的一个学生是部队子弟,告诉我:“在父母面前,我们只能说是,不许有任何解释和反驳,否则,就把我们赶出家门”。我的父母也是老干部,参加革命一个抗战初,一个抗战末。他们的结合,近乎组织的安排。他们的婚姻也有革命资历的差别。母亲是文工团员,父亲是文工团长,以父亲角度,多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选择。从这点看去,起点就不平等。后来,在家庭生活中,服从革命需要就被置换成服从丈夫,以丈夫为中心,以他的工作为中心,以他的喜怒哀乐为中心。在这个队伍中,等级秩序不是缩小了,而是以革命需要为借口加剧了。象《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样的美好结局,在争吵式婚姻中未必占多数。我的父亲是革命队伍出身的作家,不能说没有文化。我的母亲一直在文化部门工作,晚年她努力写作,还想上老年大学学习古诗文,喜欢旅游。但是“以我为中心”的父亲,始终没有支持过她。像我父亲这类干部很难培育起对女性精神追求的尊重,晚年他们完全是出于妥协将就在一起。


从石光荣他们的一生看,不能说没有爱情。爱情的感受层面应该是复杂的、多样的、此一时彼一时的。从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没有多少理解看,他们晚年也就是老伴亲情吧。从现代人对婚姻质量的要求看,难道这种以一生的痛苦为代价换来的老年情感,是幸福的吗?在我看来过程比结局重要。他们的婚姻从根本上说就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婚姻。


我母亲在这种婚姻中,感觉不到幸福。她已经提前给自己买下墓地,决心死后不与父亲埋在一起。


父亲最后的日子


1973年,父亲将工作关系从山西省文联转到保定市文联。我们家1965年初搬出北京去湖南两三个月,父亲因为身体不适应湖南的气候,通过中宣部转到了山西省文联。那里的作家赵树理、马烽、西戎、胡正都是他的熟人。到了文革后期,他仍有向自己的“根据地”靠拢的意思,河北省是他战争年代比较熟悉的地方,他决定把组织关系落在保定。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他的思想并不保守。我看到他一篇《夜读有感》,热情称赞宗福先的话剧《于无声处》。他说:“我首先歌颂人民在天安门前如潮的史诗,敬佩《于无声处》的作者”,“最好的铜锣、最好的金鼓,也会有一点杂音。但是,人民在欢呼这种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父亲是剧作家,对戏剧新秀格外注意。他对新时期的小说也很关注。“伤痕文学”热的时候,有个叫李剑的作家写了一篇《歌德与缺德》,指责“伤痕文学”是“暴露文学”。父亲在这篇杂感中说:“我看这些作品好就好在'伤痕'给人的积极力量。'暴露'四人帮,歌颂了人民有什么错?”“我正在杨树底下听风声,在北瓜地里听雨声,冲天盖地的枝叶,能告诉我们真实风雨的声音。”


1980年代后期,文学批判的声音弱了,很多青年作家从“写什么”转向尝试“怎么写”。那种自我性的写作,使父亲的关注度冷却了。似乎从那时起他不再看什么文学作品。父亲也有过自己的努力,从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他给少年儿童出版社的这样一封信。


  编辑部同志们:

  纪家秀同志:

  前蒙推荐和重版拙著《王二小的故事》,谢谢。

  最近我为了庆祝" 六一"儿童节,写了一个独幕童话剧《老虎和小猴》。不知现在少儿出版社是否需要这类作品。如为需要,请复,我即寄去,如不需要,也请告知,我再寄给别处。

  此致

             敬礼!


                         邢野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五日


这是父亲的小楷底稿。纪家秀同志回了信,大意是:这剧本于他们出版社不大合适,因为他们的读者对象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所以建议邢野寄给《儿童时代》或《少年文艺》。至于后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没有看到发表的童话剧,连手稿也没有见过。


读父亲的小楷信时,我的鼻子一酸。为父亲的不甘心而难过。那年他才64岁,怎么会不想写呢?从另一方面看,让一个作家永远保持旺盛的创作精力与较高水准的创作成果,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人,青年时代、中年时代、老年时代当有不同的人生。比如和他同代的山西作家马烽、西戎、胡正,湖南作家康濯,都因为做了很多发现、提携新一代作家的工作,使晋军、湘军形成了阵势。可是,不愿意在岗位上工作的父亲,又如何为年轻人开路呢?


他也关注思想文化界的反思。每当我们兄弟姐妹在一起议论一些社会上的问题时,他都愿意在旁边听,但很少发言。我觉得他真正的精神寂寞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实,和他同代的一些老作家,还是可以在反思历史中迈出新的步伐。比如徐光耀,他的长篇回忆录《昨夜西风凋碧树》,以切身的经历和感受,再现和反思了当年的“丁陈反党小集团事件”和地方与军队文艺界的“反右斗争”,引起很大反响。作家胡正,也没有停止思考。他的长篇小说《又见清明》,是对战争年代革命队伍中的残酷斗争、自相迫害的艺术写照。父亲跟不上这班车了,一直是沉默的。沉默中可见他的矛盾性。政治上他认同改革,但让他否定体制性的东西,他不情愿。他曾说过,就凭给我的离休待遇,给我报销医药费,我也不说现在的体制不好。


他早就声明,再不写东西了。我一直以为,他已经绝然放弃。但是2002年,他再一次病倒,让我明白了他停止写作的不甘心。2002年,一个文化公司与父亲联系,想把电影《平原游击队》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争取在纪念抗日战争60周年时上演。这几年,一些过去家喻户晓的老电影《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和长篇小说《苦菜花》、《敌后武工队》、《吕梁英雄传》等,几乎都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电视连续剧是流行文化的主菜,但生产电视剧最缺乏的是题材。在重重限制中,改编旧作,既保险,又容易吸引观众,所以形成一股热潮。


父亲听说有人想把电影《平原游击队》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自然很高兴。他希望身为职业编剧的弟弟接下改编的工作,并让弟弟代表他与那个文化公司签了合同。他愿意努力配合弟弟。弟弟同意了,并有意与父亲合作一把。合同签了以后,父亲就坐不住了。天天都在思考剧本的纲目。他希望调动他在敌后游击时期所有的生活积累,将原来的电影故事尽可能地丰富起来。弟弟思考的则是如何有所突破,与今天的观众兴趣接轨。很长时间不失眠的父亲,夜里睡不着了,想起一点什么就在小本子上记下来。多日来,大脑异常兴奋。而84岁高龄且有血压高、脑血栓前科的他,忘记了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一天中午,母亲突然看到父亲的嘴是歪的,手已拿不住筷子。父亲再度中风!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先后两次中风、血栓,都因为母亲发现及时,抢救过来,并能生活自理。母亲说,父亲第一次血栓,抢救了整整11个小时,她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滴水未进。我们在外地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父亲住院一个多月,只有上中学的两个弟弟请假和母亲轮流日夜护理。而这一次,通过急救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大面积血栓,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只能全瘫在床了。当我们闻讯赶回家时,他见到哪一个子女,都要大哭一场。改编剧本的事只好告吹,他的痛苦与全家人的劳役开始了。


说到“全家人的劳役”,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侍候父亲是厌烦的。而是他的人格、性格,最终成为对家人最后的摧残。这一次父亲病倒,坚决不去医院。他用还可以活动的手,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地方,就是不让挪动他。他不能说话,但脑子清楚。我母亲清楚他的心思——他怕回不来,就赶紧请大夫上门医治,输液、按摩、针灸。他躺在床上仍然是君临全家的“主人”,一切都得他说了算,绝不迁就,绝不妥协。他已不会说话,耳朵也全聋,但他脑子清楚,“意志”坚定。


首先,一天三顿,每顿吃什么,必须经过他的同意。他不能说话,字也写得无法辨认。我们就把他喜欢吃的东西写在纸板上,每次指点,让他点头,再去采买烹饪。但是,即便这样也不能建立一个好的秩序。他的主意不断在变,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想吃那个。遇到他改变主意时,如果你想说服他,下顿再改变,他会把碗摔到地上,让你重做。有一天,保姆和二姐一连做了两次,他都故意不吃。我母亲决定不做第三次了。他就开始绝食。绝食一天多,大姐赶回家,第一次绝食结束。以后,他觉得这是可以召见我们的法宝,经常闹绝食。有一次找到的理由竟然是保姆吃了他的大虾。弄得保姆对天发誓。母亲说,其实他是想找理由让保姆走。


我们子女一有人回家,他就坚决不让保姆处理他床上的事情。他觉得保姆不如我们处理得舒服。比如,大小便后的清洗。但是我们都在上班,任何一个单位,都不会因为你要在家尽孝,而放你的假。除了在保定的妹妹、妹夫,工作之余要帮他处理包括治疗、拿药等杂事外,我们在北京工作的几个子女只能在周末轮流往家赶。


他心里记着谁应该回来,如果有事没有回来,他就不高兴,但不能把它理解为思念。有一次,他向母亲狠狠地伸出表示6的手指。母亲明白,他是说,我有6个子女,还能没有人侍候我?也许是因为瘫痪在床、寂寞无助吧,他总让值班守候他的人,不得安宁。他希望屋里不要离开人,一会儿无人他就要拿拐杖敲床棱,待进到他屋,并没有什么事情。有一次大姐求他:您让我们睡一会儿觉好不好?已患血压高的大姐顶不住了,我们当中的另一个人又来接班。他仍和从前一样,不管你们有什么事,也不管你们身体好不好,我是你们的老子,我让你们来,你们就得来。这时,我们姐妹4个,都已经是50岁以上的人了。


父亲对母亲依然如故。有一次,母亲因为在外面遇到熟人,回家迟了一会儿,他见到母亲,指着钟表,拿起拐杖就往母亲身上抡。瘫痪在床,并不妨碍向靠近他的人动武。母亲非常生气,几天不到他屋里去。过了一两天,他不见母亲,问保姆,保姆告诉他,奶奶住医院了。他不信,一定让保姆用轮椅把他推到母亲的房间,见到屋里果然无人,脾气上来,坐在轮椅上也要用手杖把母亲桌上、床上的东西全部横扫到地上。这时,对又聋又哑的他,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自从父亲病倒以后,生活的压力使母亲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这种局面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回家后,就劝父亲也去住院,说我可以在医院同时照顾你们两人。他同意了。可到了医院,新的波浪再次掀起。首先,他不满意为什么母亲不能和他住一个房间。我解释,因为你们病情不同,不在一个科室病房。接着他对保姆不满意,坚决要求辞掉她。他的决绝态度是,宁可泡在屎尿里,也不让她收拾。我和妹妹只好到保姆市场给他请来一个男护工。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就坚决要求让男护工走人。男护工走了以后,妹妹因身体不好,让妹夫来值夜,他不满意。他的逻辑是,应该你(我妹妹)来,为什么不来?第二天我去后,他就拒绝医生治疗。当时,那种要与我们战斗一番的精神状态,已使医生怀疑他是否有精神病。深知他个性和脾气的我们,当天晚上躲在别的房间,谁也没有在他面前露面。他在做什么呢?自己拔掉尿管(他肺部一直有痰症,输液、导尿不畅),把被单撕成一条一条的。医生为了让他睡觉,先后打了两针安定,他仍睡意全无。他一定要在精神上战胜我们,绝不屈服。


于是,我们开始打老年公寓的主意。我和妹妹跑遍保定市所有的老年公寓或敬老院,最后挑中一家新办的规模较大的老年看护公寓。还把弟弟叫来,再去考核了一番,他也认为条件不错,就这样定了。我们用那里的最高费用,要求给他24小时全护,夜里有护工在他房间值班。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吃,人家全答应了。那里的伙食真的不错。我们告诉父亲,又给他找了一家看护院,治病、养病相结合,并答应他,母亲出院后可以陪住,他同意了。


以后,我们每星期最少有一人去看他,母亲也不断去看他,最长一次陪他住了一个月。他一直要求回家,有时连哭带作揖。大约一年以后,我们又给他换了一个离家很近的养老院,争取每天都有人去看他。我们当子女的心情非常矛盾,以至于兄弟姊妹中出现了有人倾向让他回家,有人反对他回家——父与母两党的局面。他希望在家里终老,是人之常情。为了照顾好他,我们可以不去考虑经济问题,愿意集资雇两个保姆在家侍候他。但是,我们也知道,只要他头脑还清楚,就必须服从他。这种习惯,使他在家不会有安宁之日。若此,接下来就是我们的灾难。最最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心理不堪重负走在他的前面,那将是我们子女的更大灾难。以他的心理与性格,谁也不敢对他抱任何幻想。当然,最后点头的,还得是母亲。母亲说,如果让父亲回家,她就去老年公寓。知情的邻居,都同情我母亲。我们只能一次一次地拒绝父亲,直到他再次因急病住院,去世。


怎么写父亲才算是公正的?我曾试着为他开脱,比如,内心的追求与时代的不适应;不希望被人忘记,却拿不出呼唤现实的作品;渴望与人沟通,又惧怕人际关系的复杂;希望妻贤子从,又不得如愿;无数的郁闷无法排解,只好转嫁发泄。父亲虽然是写过英雄的作家,但他是个常人,且因社会时代、文化背景、个人性格的多重原因,他身上有着突出的矛盾与人格分裂。


这样写父亲,姐姐不舒服,说人都过世了,一了百了吧;妹妹说,你写下这些,说明你心里有恨;妹夫说,棍棒出孝子,打骂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太普遍了,有一次我父亲打我,打断了三根竹棍。弟弟则担心低俗小报拿父亲的所为去炒作。有朋友认为我父亲的老年,是一种病态,希望我不要太想不开。我也怀疑这样写父亲对他是否公平?因为他已没有了反驳与解释的能力。


我心里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写他,就因为他一辈子刚愎、固执,不会给我们相互交流的机会,谈出对他的看法,我们也不可能听到他的解释。我能体会到的,是他内心的荒芜。他一辈子没有学会爱,没有学会尊重、理解家人,不能珍视为他服务了一辈子、与他患难相扶的妻子。所以,他最终不能获得更多的尊重与爱。他始终没有明白,一个人最基本的价值是怎样有尊严地活着,这其中包括也要让他人有尊严地活着。


父亲最终没有觉悟。


我写完父亲之后,以为该说的都说了,从此可以把他放下了。其实不然,我做梦依然会梦到他,看来,父亲的阴影在我心中是挥之不去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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