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8年12月11日，詹姆士二世逃出伦敦。这位国王显然对王位不再抱有希望，出逃路上，顺手把英国国玺扔进了泰晤士河。

詹姆斯二世出逃的直接原因是他的女婿（也是外甥）——荷兰执政奥兰治·威廉——在英国两党领袖的邀请下，于11月5日带兵渡海登陆英国，来抢夺岳父大人的王位。詹姆斯二世派出了舰队拦截，但老天爷似乎不站在岳父大人一边，威廉的运兵船队一路顺风，而詹姆斯强大的海军舰队因为逆风没有及时赶到拦截海域。威廉的军队顺利踏上了英格兰土地，而后长驱直入，不仅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还受到民众欢迎。詹姆斯二世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不得不弃印而逃。

5个月后，1689年4月11日，威廉和妻子玛丽双双被议会拥戴为英国国王：威廉三世国王和玛丽二世女王。

这场女儿和女婿取代父王的政变就是著名的“光荣革命”。

“光荣革命”是英国历史上也是人类宪政史上的重大转折点。是自1640年开始的英国宪政革命——清教革命与光荣革命——的一个理想结局。自此之后，英国君主立宪制形成，议会权力渐渐居于国王之上，并最终虚化了王权。

2

光荣革命为什么爆发？我们从詹姆斯二世继位讲起。

詹姆斯二世与哥哥查理二世都是在清教革命中被处死的国王查理一世的儿子。清教革命的军事领袖和革命后建立的共和国的最高领导人克伦威尔死后，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查理二世当上了国王。查理二世虽然是一个高产的父亲，他与情妇们生了14个子女，却没有可继位的婚生子女。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是弟弟詹姆斯。詹姆斯在法国长大，是天主教徒，如果他继位，天主教就有在英国复辟的危险。自亨利八世以来，圣公会教，也叫安立甘教，英国特色的新教——作为英国国教已经1个半世纪了，如果出现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国王，复辟天主教，必然会引起麻烦。于是，就是否由詹姆斯继承王位问题，议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分成了两派。

主张詹姆斯继承王位的议员被对手骂作“托利”。“托利”是爱尔兰语“盗马贼”的意思。詹姆斯的支持者索性就自称托利党。就像今天许多“五毛”以“自干五”自称一样。

反对詹姆斯继位的人被政敌骂作“辉格”。“辉格”是苏格兰语“不法之徒”的意思。他们也索性自称辉格党。“盗马贼”与“不法之徒”，这就是人类最早的两个政党的名称。

托利党代表贵族和地主阶层，信仰英国国教，后来发展为今天的保守党。

辉格党则代表城市中产阶级，多为清教徒。后来发展为自由党。

在詹姆斯继位问题上，托利党赢了。詹姆斯继承了王位，是为詹姆斯二世。

詹姆斯二世不是一个识时务的国王，他上任伊始就想大干一场，不仅试图强化君主权力，还试图恢复天主教。由此引发了光荣革命，在位不到4年就被驱逐了。

詹姆斯二世上任后就要求议会拨款200万英镑，作为其年收入。比他的前任多了几十万英镑。他还擅自决定征税，引起了国人不满。

詹姆斯二世继位后，苏格兰发生了山民起义。查理二世的私生子蒙默斯公爵称自己的母亲与查理二世是婚姻关系，自己才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也起兵造反。詹姆斯二世出兵镇压了苏格兰的起义和蒙默斯的造反，并借此机会组织了一支常备军。

英国人是非常戒备常备军的。他们知道，如果国王掌握了常备军，国人的权利就很容易被国王剥夺。英国人不相信执掌权力者的诚信，认为对权力只有制约才有效。无论是什么人，“有了常备军，合法的国王和篡位的护国主可同样愚弄人民。”（《英国史》屈勒味林 第510页）

有了常备军，自由不安全。

英国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了常备军，有了武力后盾，詹姆斯二世底气足了，开始着手恢复天主教了。

詹姆斯二世在军队里安插天主教徒担任军官，增加天主教徒军人比例。英格兰能当兵的天主教徒不足，他就从爱尔兰拉来几船农民当兵。他要组织一支以天主教徒为骨干的坚决听自己指挥的队伍。

1687年，詹姆斯二世发布《赦免宣言》，宣布宗教宽容，终止了英国不准天主教徒担任军职的法令，遭到了议会的反对。詹姆斯二世解散了议会。

1688年，詹姆斯二世再次颁布宗教宽容法令，为天主教复辟开放绿灯。

引发光荣革命的直接的导火索是詹姆斯二世命令全体教士在讲经时必须朗诵国王的《赦免宣言》。当时英国的教士都是国教信徒，朗诵这样的宣言是违反教规的，这也是对教士的羞辱。

以坎特伯雷大主教为首的7名主教吁请国王收回成命，国王居然将他们交付法院，欲治以公然发表反叛文书罪。

新教作为英国国教已经150多年了，早已成为大多数英国人根深蒂固的信仰。1685年，詹姆斯二世继位之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宣布撤销停止迫害新教徒的南特赦令，法国掀起迫害新教徒的狂潮，25万新教徒（胡格诺派教徒）外逃，大多数逃到了英国。英国人由此了解了天主教对新教的迫害之残酷。

由于信仰，更由于恐惧，广大英国人害怕天主教复辟，盼着他们的国王詹姆斯二世早些去上帝那里报到。因为詹姆斯的两个女儿都是新教徒。

然而，1688年6月，詹姆斯二世与信仰天主教的王后生了一个儿子，詹姆斯二世有了信仰天主教的继承人。如此，英国复辟天主教在劫难逃了。

这时，紧跟国王的托利党人也不敢再紧跟了，托利党和辉格党人在关键时刻联合起来。6月30日，4个辉格党领袖、2个托利党领袖和1个教会主教，共7人连署签名致信给詹姆斯二世的女儿玛丽和女婿荷兰执政威廉，代表英国人民邀请他们来做英国国王。

威廉接到邀请后，经过充分的思考和4个多月的精心准备，于11月5日率领率1.1万士兵和4千骑兵，渡海来到英格兰。

詹姆斯二世尽管有3万军队，但军人们不愿抵抗。总司令约翰·丘吉尔（二战时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先祖）本来是詹姆斯二世多年的好朋友，也是詹姆斯二世的情人的弟弟，当时最著名的将军，但他反对天主教复辟，率领400军官临阵逃脱。英国军队溃散。詹姆斯二世看到大势已去，只好扔掉国玺逃走了。

詹姆斯二世自以为有紧跟自己的托利党，有常备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不知道人心向背，不知道紧跟者是会反叛的，常备军是会倒戈的。詹姆斯二世倒行逆施，断送了自己的王位。

3

詹姆斯二世逃走之后，詹姆斯时期最后三届议会的议员召开了联席议会，安排了新议会的选举。1689年1月22日，新议会召开。新议会宣布詹姆斯二世“逊位”，由玛丽二世女王和威廉三世国王共同登上英国王座。英国历史上首次出现两王共治。

威廉三世是荷兰人，被请到英国当国王。当然，从血统上讲，他是查理一世的外孙，继承王位尽管勉强也不能说毫无道理，他的夫人玛丽又是詹姆斯二世的女儿。关健是，从信仰讲他是新教徒，就实力而言，他有军队有能力驱赶詹姆斯二世。

威廉三世当时正在组织欧洲反法同盟，阻止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称霸欧洲的企图。当英国国王，可以壮大他的反法同盟，增加胜算。所以，他愿意冒险与岳父对峙。为了赢得英国人支持，威廉三世主动宣称“一切争端应让自由的国会来解决。”由此获得了英国各界的支持，也提升了光荣革命的价值——英国的最高权力属于国会。

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继位当年，就签署了议会通过的英国宪政史上继《大宪章》之后的最重要文件——《权利法案》。该法案有13个条款，其中重要的条款包括：

未经议会同意，国王停止法律或停止法律实施为非法；

设立宗教法庭为非法；

未经议会批准国王征税或在议会批准的期限以外征税为非法；

向国王请愿乃臣民之权利，一切对此项请愿之判罪或控告皆为非法；

非经议会同意在本国内招募或维持常备军视为非法；

新教徒的国民有权为防卫而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置备武器；

议会选举应当是自由的；

议员在议会内有演说、辩论或议事之自由，且不应在议会之外任何法庭或地方受到弹劾询问；

为修正、加强与维护法律起见，国会应时常集会等。

《权利法案》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保证了议会的立法权，强调了“议会至上”的原则。

1694年，议会通过了《三年法案》，规定议会至少3年召开一次，每届议会不得超过3年。由此，议会成为了常设性的立法机构。其中每届议会不得超过3年，则是为了防止国王或权臣在议会中培植帮派。（《英国史》217页）

1701年，由于威廉三世没有后代，议会通过了《王位继承法》，由议会决定了王位的继承顺序，以保证王位不被天主教信徒继承。这项立法昭示了君权由国会授予的原则。

光荣革命后，国王加冕的宣誓词也有了变化。在以前的宣誓词中，国王承诺要依据“民众所选择的法律”统治国家。变化后的宣誓词国王承诺要依据“议会通过的法律”统治国家。“民众所选择的法律”这一说法比较含糊，国王可以说自己就是民众的天然代表，而“议会通过的法律”，则清晰无误地表达了议会的立法权和“议会至上”的原则。

光荣革命最重要的成果就是确立了“主权在民、议会至上”的原则。至此，宪政民主的框架已经搭成。

光荣革命后，并没有马上实行议会统治，国家还是由国王治理，国王也有权解散议会。但光荣革命后，再没有一个国王违背国会的决议，也没有一个国王干涉地方的自由。出版自由也得以实现，1695年，英国废止了出版检查制度。

4

人们把1688年驱赶詹姆斯二世迎立威廉三世和玛丽二世的事件称作光荣革命。

光荣革命光荣吗？按照现在许多人对宪政实现模式的期待，光荣革命似乎并不光荣。

首先，光荣革命是借助于暴力实现的；它不是温和的渐进的改良的模式。光荣革命没有流血，没有导致大规模内战，并不是非暴力主张和努力的结果，威廉是带着大军杀来的，没有流血只是由于海风延迟了拦截舰队的行程和丘吉尔总司令的临阵脱逃，而不是什么人的光荣。

其次，用现在的习惯性语言，光荣革命是一场由外来势力干涉、由外国军队入侵并导致外国人统治的政变，国会的“英奸”们把国王桂冠拱手送给了外国人，颠覆了合法的国王，这个合法国王还有儿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威廉三世执政。光荣革命的发动者就是“带路党”。要知道，二十几年前，荷兰和英国还发生了一场战争。荷兰属于敌对国家。

再次，光荣革命不仅赶跑了合法的国王，还改变了政治架构，国王从此不再在国会之上，而是在国会之下，这不是改良，而是一次有着结构性改变的革命。

那么，光荣革命不光荣吗？

当然光荣！

首先，也是最根本的，英国人在自由和权利遭到威胁时，断然革命，穷尽各种办法，捍卫自由与权利，这是最光荣的。英国人认为，不能保障臣民权利与自由的国王是非法的，失去了合法性和正当性。换掉他是正当的，光荣的。如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说：“英国革命的主要意义在于确立并贯彻了自由主义的原则。”（《全球通史》斯塔夫里阿诺斯著。）

第二，光荣革命成功地阻击了专制主义，“复辟了宪政”，恢复了宪政传统，制定了《权利法案》。

第三，议会中你争我夺的两党在危难时刻齐心协力，互相妥协、共谋大计，体现了一种光荣。威廉三世在带领军队获得胜利时，也有妥协意识，主动提出国会至上的原则，缩减王权。

第四，光荣革命并没有像前一场革命——清教革命——那样推翻世袭的君主制，而是在维持君主制和血缘继承制度的框架下，调整君权与国会权力的关系。转型的节奏得体适当，没有引发社会动荡。

光荣革命捍卫了自由，限制了专制权力，推动了宪政发展，就结果而言，就其对世界宪政民主进程和现代化进程的贡献而言，是非常光荣的。

5

引发清教革命和光荣革命的原因是宗教和经济因素，但问题的解决，也就是革命的结果却是政治性的，是宪政的进步；是对权力的重新分配和约束；国王在国会之上转变为国会居国王之上。国王与国会斗争转变为国王与国会合作。

英国宪政革命是宪政发展的转折点，尽管革命后所确立的政治制度距离现代民主的实现，特别是普选制的实现，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但宪政主义、代议制和自由主义——现代民主的三大支撑——制度支撑、路径支撑和理论支撑，已经成型了。

英国宪政革命创造了人类社会前所未有的政治体制。这个体制的核心是受到限制的立宪政府，代议制和自由的理念。是包括国王在内的任何执掌权力的人都必须遵守法律，都必须受到限制。最主要的限制是什么？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权力，不能随意剥夺人民的自由与权利。

光荣革命成功后的第二年，自由主义的奠基人洛克的《政府论两篇》出版。

历史的发展是由许多无法用规律更无法用公式概括归纳的偶然事件作用的，宪政民主的发展也是如此。从《大宪章》签署开始，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偶然因素的作用。约翰国王因吃瓜果李桃而死使《大宪章》得以定格；亨利八世因离婚受阻从新教的反对者变为宗教改革的主导者；詹姆斯二世的海军因逆向大风未能及时阻截威廉的船队；这些偶发因素影响着历史的前行。

当然，最重要最根本最起作用的因素是，英国人捍卫自由的坚定信念和坚决的行动。

6

光荣革命给英国带来了自由与效率。

光荣革命后，自由的英国与强大的法国，英国国会与太阳王路易十四进行了一场较量，结果，胜利者是英国。英国舰队奠定了海上霸权。在北美的争夺中战胜了法国，得到了加拿大。

欧洲中世纪以来最强大的专制力量路易十四的法国，还有强大的西班牙，都败给了英国，败给了国会为主统治的国家。政治制度优劣初见高下，专制效能说受到挑战。代议制、宪政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地位，得到了确立。从此，自由的能量波，从一个点，从一个岛，向全世界辐射，向未来辐射……